谈到儿子霍小光(化名),霍海(化名)端起桌上的酒,一杯下肚,不再说话。酒桌上的其他人也不再做声。
“折腾了那么多钱,咋办?躲起来了。”霍海打破沉默。此时,30多岁的霍小光已经外出躲债近一年时间。他们是山东省邹平县霍坡村普通农民,在一场全民借贷的风潮中,霍小光参与金额300多万元。2012年5月,当地高利贷崩盘后,面对高额债务,其像其他众多参与者一样,选择了逃离。
霍坡村隶属邹平县孙镇镇。6月5日,村民们向《中国经营报》记者介绍,全村1700余口人,最疯狂的时候,90%村民参与借贷,以致“全民借贷看霍坡”。如今,在这场击鼓传花的游戏中,一夜暴富之梦,最终变成一场空。
“被掏空”的富裕村
从邹平县城向北10多公里,霍坡村村头“霍坡人民欢迎您”的字样很是显眼。相比于周边其他村子,其民居、街道布局证明着曾经的富裕。
“我们村原来是整个镇数得着的富村。”霍海感叹,霍坡村有1700余口人,每家存款平均10万元,“可现在都被掏空了”。对于他来说,“被掏空”的不仅仅是家里的积蓄。
霍小光原本有着相对稳定的工作,2011年5月份左右,在全村借贷最为活跃的时候,他与别人一起,从其他村民手中吸纳了300多万元,利息为2毛及以上不等,随后再向外借出。其身份则从普通村民变成了一名借贷者与放贷者。
“现在啥情况?都在难受。”另一村民坦言,村民因高利贷而倍感煎熬,却无能为力。
6月4日上午,偌大的村子里很少见到年轻人,多是老年人在街道的阴凉处聊天。在霍海印象中,村里的年轻人原来由于参与放贷,一度放弃工作,辞职在家都能赚个盆满钵满,但随着邹平民间借贷的崩盘,无一幸免地在这场游戏中输了个精光。接下来,曾经穿梭在村里的昂贵跑车不见了,激情高涨的放贷者消失了,巨额欠债者比比皆是,不得不选择跑路,霍小光便在其中。部分年轻人不得已,再次进入附近的西王集团、三星[微博]集团等企业,重新成为上班族。
当地村民介绍,在经济发达的邹平,孙镇镇经济实力排名并不靠前,但其辖区内的霍坡村却是个个例。在该村村东,一片二层民用房的工地已经停工,多个塔吊处于静止状态,显得有些萧条。据村民介绍,该工地是村委集资,集体建设的民用房,原本规划房子建成后卖给村民。“钱都投放到民间借贷了,村里没钱盖,盖好卖给谁去?”一不愿透露姓名的村民坦言,霍坡村村委曾投入2000万元参与高利贷,最后仍旧是有去无回。该村民说,这一消息在村里是个公开的秘密,并被媒体公开报道。
在该村村西,一路之隔,一片空地上种上了小树苗。早在2012年6月初,记者第一次探访时,此处房屋地基已打好,但工地却不见一个人影。曾有村民担忧,该工地因为资金问题早已停工,“而至于什么时候开工,则是一个未知数”。
“几十亩地,一直闲着,最近才种上小树苗。”霍海介绍,在原本规划中,临街建设商品房,后面是一处集贸市场,但随着高利贷的崩盘,霍坡村的一切美好规划成空。
“高利贷”村庄
在霍海的印象中,那是一场“全民运动”。
他回忆,2010年年底到2011年年初,是霍坡村最“红火”的时候。村民此前习惯将钱存在村周边企业里,那里有着比银行更高的利息,但随着高利贷的介入,利息高达3毛及以上,很少有人禁得住如此诱惑。
“我是2011年4月份投的,20万(元)。”村民夏秋(化名)毫不回避。
他在参与高利贷的时候,储存在村周边企业里已有20万元的积蓄。2010年年初,民间借贷之风刮到他所在的村子,村里年轻人纷纷投入这一行业,利息高得有些吓人,最高的时候达到9毛钱,村民们此时早已忘记了其中的风险,纷纷加入这一“赚钱”的行业中。60岁的夏秋将钱从企业中取出,交到同村的霍小光手中,并在每月按时收到2毛钱的高额利息。
在众多村民记忆中,都是“你把钱存到我这里,我收下,随后再转出去”,转来转去,都流向本村及周边村庄里的企业,其中,邹平长河养殖有限公司最为典型。
最初的参与者都是亲戚、朋友,并处于保密状态。一人5万元或者10万元,10个人凑够100万元,随后放贷给更大的融资者,达到1000万元,甚至更多。而大额放贷者的收益也是立竿见影,以放贷50万元为例,其可以直接开走对方一辆奔驰,且不用打借条。
然而,过了不到半年,整个形势陡然变得人心惶惶。当年9月份,夏秋开始听到村里有人说高利贷“不行了”。“可我还是每月能按时收到利息,能不行吗?”他向记者回忆,当时对方的这一举动打消了他的犹豫。
很快,他的犹豫变成了担忧。一个多月后,霍小光直接表明“付不起利息了”。等到他回过神来,开始讨要资金时,已经迟了,霍小光与其同伴已经不见踪影。一起消失的还有他的20万元积蓄。
“(霍坡村)90%的人参与高利贷。”多名村民如此推算,有的村民即使不直接参与,但也会把钱拿到村里专业放贷者处,让其帮忙放贷。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村民说:“村民最后都吃亏了。”当大额放贷者得不到利息的时候,自然无法向下面的散户继续提供利息,并形成恶性循环。而霍坡村全民参与的“秘密”不可避免地被逐步公开。
50%企业倒闭
对于霍坡村而言,掏空的不仅仅是财富。一场疯狂之后,围绕在其周边的钢厂、铁厂、化工厂等众多中、小企业,更多的已处于停产状态。
“至少50%的工厂关闭了。”6月3日,当地知情者介绍,霍坡村拥有5000余亩土地,其中2000亩的土地上布局着50多家企业,有的则是因高利贷而起,亦因高利贷而倒。
霍坡村村东,一大型钢结构已见雏形,地面上长满了杂草,相邻的地块上,地基已经打好,向西前行,更是杂草丛生。留守老人告诉记者,该项目自2012年秋天开始投建,原本投资做药材种植,占地180亩,但在投入200多万元后,失去了资金支持,进入冬天后便不得已停工。
该留守老人透露,该项目投资者为邹平当地人,借助高利贷进入霍坡村投资,让其没有想到的是,随着高利贷疯狂的落幕,直到现在,包括占用土地的费用,迟迟没有赔偿到位。
同样的境况在霍坡村其他企业上演。沿村子向东、向北驾车而行,满眼是大门紧闭的企业。“都是高利贷带来的后果。”上述知情人士介绍,这些企业曾经吸引着霍坡村及周边村子的年轻人前来就业。
距离村子不远,村东三家相邻企业,均大门半掩,整个院落里颇为萧条,设备锈迹斑斑,其中,有的办公场所处于烂尾状态。一家化工企业值班人员介绍,这家化工企业最初凭借高利贷投资建设,占地30余亩,投产不足半年,正式的办公场所还没有建设好。更为意外的是,这家企业占用土地年费用仅1000元一亩。霍海对此向记者介绍,部分企业以“投资”名义,进入霍坡村,凭借高利贷融资起步,其中土地承包费用少得可怜。
“高利贷垮了,老板没钱了,这些设备也浪费了。”该企业值班人员说。
在该村村西,一路之隔的福业路上,除了几家煤炭等贸易企业开门运转外,企业的院子里有的种上了小麦,有的种植了苗木。一企业负责人在电话中直言,对于中小企业来说,资金来源基本上依靠民间,在高利贷盛行时,不排除借此“浑水摸鱼”的企业,但盛行过后,倒掉则是谁也无法回避的选择。
据村民介绍,霍坡村原本也是一个农业大村,拥有丰富的土地资源,同时占据着地理优势。自2006年左右始,霍坡村开始引进企业,最多数量达到50多家,一度成为当地经济强村,一般家庭每年纯收入在3万元至5万元不等,平均积蓄10余万元。
“霍坡村的经济要倒退10多年。”霍海望着眼前企业紧闭的大门说。
采访中,淄博、邹平县多家银行人士向《中国经营报》记者透露,自2012年6月以来,许多股份制银行停止了向邹平县中小企业贷款业务,以避免更大经济风险。不仅如此,随之带来的是,许多地方出现大片耕地荒芜现象,原本用砖瓦围起来的耕地,也已被推倒。仅在霍坡村周边及沿庆(庆云)淄(淄博)路向北5公里左右,空闲的土地多达2000余亩,“都是好地”。
“主要是政策原因,资金需求与供给矛盾,而根则在市场利率非市场化。”山东理工大学商学院院长李平教授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分析,从全国而言,邹平高利贷不是个案,却是一个典型。在他看来,其是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后的市场需求体现。
他介绍,银行是风险性行业,主要服务对象是大型企业、国企等,而中小企业的发展资金,只能转向民间借贷。同时,目前银行的贷款、存款利率均由国家规定,而民间借贷的利率却非常灵活,对于邹平经历的风波而言,民间借贷是当地市场需求的体现。他向记者算了这样一笔账:以向银行借款100万元为例,综合各种“潜规则”,总利率达10%以上,而且周期长、手续复杂。
山东大学经济学院国际经济与贸易系助理教授随洪光博士坦言,当下最需要用钱的是中小企业,银行应该放开融资渠道,并进行监管,卡、停手段,只能让中小企业生存难上加难。
他告诉记者,企业发展必须融资,但借助高利贷不可持续的主要原因是击鼓传花,经济学上称之为“庞氏骗局”。高利贷在民间虽然由“地下”转到“地上”,但是其运作模式还是原来的无序状态。
李平坦言,邹平对于当前出现的追杀、拘禁等现象,必须依法追查。他认为,众多依靠高利贷建立、发展的企业,原本有能力偿还债务,但是其所处的产业链出现问题,上、下游的参与人人心惶惶,采取追杀、绑架等方式处理,造成了更大损失。